一切值得追求的美好事物都是伊人
2022/10/2 来源:不详白癜风早期能够治愈吗 http://m.39.net/pf/a_4622792.html
三十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芦苇密密又苍苍,晶莹露水凝成霜。
所说心上那个人,就在临水之远方。
逆流而上追求她,道路险阻又太长。
顺流而下追求她,仿佛就在水中央。
芦苇茂密又丰旺,晶莹露水未曾干。
所说心上那个人,就在水边河对岸。
逆流而上追求她,道路险阻更难攀。
顺流而下追求她,仿佛就在水中滩。
芦苇茂盛又繁稠,晶莹露水未结束。
所说心上那个人,就在临水一地头。
逆流而上追求她,道路险阻又弯曲。
顺流而下追求她,仿佛就在水中洲。
王国维认为,《诗经·秦风·蒹葭》最能体现诗人的构思特质,达到了最为精微高深的境界。的确,这首诗不只是现实主义的杰作,也是象征主义的杰作。
说它是现实主义的杰作,是因为完全可以看作是写实,因为它就是一个追求爱情的故事。当然,其中的“伊人”究竟是男是女,不能确定。或许男追求女,或许女追求男,这都不会影响到对诗歌的理解;或许这是诗人自己的故事,当以第一人称叙事;或许这是诗人讲述他人的故事,当以第二人称叙事,这也不会影响到对诗歌的理解。
这首诗的结构是《诗经》最为典型的“重章叠唱”。内容大致相同,用词略有变化。在第一节“苍、霜、方、长、央”字节相对应之处,变化为第二节的“萋、晞、湄、跻、坻”,变化为第三节的“采、已、涘、右、沚”,一咏三叹,韵味悠长。
蒹葭苍苍→蒹葭萋萋→蒹葭采采:说的都是芦苇的茂盛。在现代人看来,这些词是同义词,但在三千多年前古人看来,这些词是近义词。比如“豚,猪、豕、彘”,前二者是小猪,这之间还有细微的区别;后二者为大猪,这之间也还有细微的区别,只不过今人已经难知其详了。再比如“疾、病”有小大之分,“饥、饿”也有轻重之分。这种词义现象在古文里比比皆是,这是因为这些词是古人生活的必要,以便能够准确地交流。“苍苍、萋萋、采采”也是如此,由于以农耕生活为主的时代,对于植物的观察尤为精细,表现植物生长的词汇也就精微起来,当然现在也难知其详了,但毫无疑问可以肯定,这三个词表现的是芦苇生长的不同形态,以此来表示时间的推移。当然这也是“起兴”,以芦苇的繁芜幽深来隐喻情深意浓。中国古人对动植物有着非常特别的情感,一直亲近大自然,因此,古人写诗歌,一般都是从景物描绘而开始的。本来,植物形态与人的情感毫无关涉之处,我们的先人竟然将两者整合得水乳交融。法国哲学家帕斯卡曾经有一句名言:“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蒹葭》的作者告诉世界:芦苇是会恋爱的人。
白露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这明显写出了时间的推移和气候的变化。寒冷的清晨→晴朗的白天→渐凉的夜晚,随着气温的升高,霜化为了水,但一直到傍晚也没有完全蒸发。这意味着这个追求爱情的人从清晨到夜晚都是在赶路,向着爱人的方向进发。从中我们感受了这个人的执着精神和炽烈的情感。气候的变化也是心情的写照,这个求爱者的心就是“白露”,先是寒冷的,后来即便化成了水也并没有蒸发。“白露”给了这个求爱者的启迪和信心:虽然求爱过程很艰难,但只要心不死,就一定有希望。
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这表示距离越来越近。
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求爱的道路上有重重险阻,路遥远,路高峻,路崎岖——这是“溯洄从之”遇到的困难。这个追求爱情的人坚韧不拔,不畏艰险,排除万难,仍然在求爱的道路上行进。无论怎样的困境,都阻挡不了行进的脚步。爱有多深,脚步就有多大。
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然而,“所谓伊人”一直若即若离,仿佛时而伫立在水的中央,时而伫立在水中的滩头,时而又伫立在水中的小洲上——或是“溯游从之”的幻觉,或是爱人时刻都在陪伴自己的心理慰藉,或是勉励自己继续追求的动力……。找到了心上人吗?求爱成功了吗?诗歌完篇了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留给读者的印象是:求爱者还在追求爱情的路上。
这首国风隽永无比,余音绕梁,留下了广阔的艺术空间让人展开无穷的想像。它已经不只是一般的爱情诗,而且是意义更广泛的象征诗。不然,王国维就不会推崇它“最得风人深致”了。在王国维的诗歌理论里,表现人类普遍情感的诗歌的价值要比纯粹表现个人情感的诗歌要高,比如,他认为李煜的词之所以比赵佶的词要高妙,就在于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就在于“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而宋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
诚然,国风《蒹葭》是写实的,诗中的景物、人物都是生活中真实存在的,把它定为爱情诗是完全没问题的。它是基于现实生活而有意为之的,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而如实模写的。然而,它还是无意之中,为了艺术形象的完美而“遗其关系限制之处”,写出了别一样的意境。比如,追求者逆流而上又顺流而下,那么到底“伊人”是在上游还是在下游?再比如,有人肯定会质疑:追求者到底是从陆路还从水路去会见“伊人”?在以上的阐释里,我们为 叙述的简便,不仅将“伊人”定为女性,还将“道”定陆路。其实,也可以将“伊人”定为男性,将“道”定为水路的。但是无论定为陆路还定为水路,如果咬文嚼字的话,都有不通的地方:定为走陆路,明明“溯洄、溯游”分别是逆流而上、顺流而下的意思,当然是游泳去找的;定为走水路,“道阻且跻”又无法圆通,而“溯洄、溯游”又分别有“沿着弯曲的水道、沿着直流的水道”意思——这是走陆路的方式。在这里,《蒹葭》超出了一般逻辑,不再完全受生活常识的限制,也不再受细节矛盾的限制,而是按照“理想家”的艺术需要,造出了“上下求索”者的执着坚韧之形象。
说《蒹葭》是爱情诗,是因为它有“写境”;说《蒹葭》是象征诗,是因为它有“造境”。写实者的写境与理想家的造境确实难以分别,这是因为现实主义的创作也并不是完全机械地模写现实,必定有所取舍,而象征主义的创作也并不完全是信马由缰的脱离人间烟火的想像与虚构,必定“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只不过是写实者写境偏重于现实,而理想家造境偏重于隐喻的虚构。
“伊人”不是恋爱中的女人或男人,它是一个空灵的意象,是象征。那么,象征什么呢?
其实古人早就解读过。一是“刺襄公”说:“伊人”象征贤人,“水”象征周礼。“溯洄从之”象征逆周礼而治国,那么就将陷入种种困境之中;“溯游从之”象征顺潮流而动,那么国家就有希望。二是“招贤”说:“伊人”是隐士,隐居在遥远的水滨,但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征召他,他都避而不见,以示高洁。
这就表明,古人早就敏锐地感受到了《蒹葭》不同于其它国风的特质:一是意象的虚化,那水、那路、那人都不再有通常的意义,而是一种出自主观创作需要的表达理念的象征物;一是行为的虚化,追求者的“逆流而上”“顺流而下”也不是真实的游泳或赶路,而是“吾将上下而求索”精神的生动写照。
《蒹葭》的象征性使得关于它的阐释有无数的解读,但无论如何解读,“伊人”都具有完美、理想化的特质。一切值得追求的美好事物都是“伊人”。
知识卡片
(1)《人间词话》之二十四:《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2)蒹(jiān):没长穗的芦苇。葭(jiā):初生的芦苇。
(3)苍苍:鲜明、茂盛貌。“萋萋”、“采采”义同。
(4)溯洄:逆流而上。“溯游”指顺流而下。一说“洄”指弯曲的水道,“游”指直流的水道。
(5)晞(xī):干。
(6)湄:水和草交接的地方,也就是岸边。
(7)跻(jī):水中高地。
(8)坻(chí):水中的沙滩
(9)涘(sì):水边。
(10)右:迂回曲折。
(11)沚(zhǐ):水中小洲。
(12)《人间词话》之二: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13)《人间词话》之五: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14)起兴,又叫“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朱熹《诗集传》)。就是说,先说其他事物,再说要说的事物。它一般用在诗章或各节的开头,是一种利用语言因素建立在语句基础上的“借物言情,以此引彼”的艺术表现手法,它有起情,营造作品气氛,协调韵律,确定韵脚和音步,拈连上下文关系等的作用。运用起兴手法还可使语言咏唱自由,行文显得轻快、活泼。
(15)布莱士·帕斯卡(BlaisePascal)公元年6月19日出生于多姆山省奥弗涅地区的克莱蒙费朗,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
(16)象征主义文学起源于19世纪中叶的法国,并于20世纪初期扩及欧美各国的一个文学流派,是象征主义思潮在文学上的体现,也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核心分支,主要涵盖诗歌和戏剧两大领域,其影响力一直持续到今天。西方主流学术界认为象征主义文学的诞生是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的分水岭。作家不再致力于忠实地表现外部世界,而是要通过象征的、隐喻的和装饰性的画面来表现虚幻的梦想以启示于人。
(17)《毛诗序》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
(18)姚际恒的《诗经通论》:“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方玉润的《诗经原始》:“征求逸隐不以其道,隐者避而不见。”